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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不早了呀。戴宇霆揉了揉仍惺忪的睡眼,轉頭看了眼懸在客廳牆上的時鐘。已經快要九點了。過分明朗的晨光從窗簾間的縫隙鑽進屋裡,讓他初睜的雙眸感到一陣刺痛,止不住的淚水隨即從眼角湧出,但並沒有沿著臉龐一路滑落,而是在他比常人來得突出不少的顴骨處佇足。

 

過了好一陣子,戴宇霆才終於適應了室內的光線。他緩慢地翻身坐起,卻覺得全身上下異常地酸痛。可能是太久沒睡在沙發上了?他起身,不顧雙腿激烈的抗議,準備去浴室沖把臉,好讓自己清醒清醒。然而他的眼角餘光卻赫然瞥見了桌上擺放著什麼 — 是他最愛的法式吐司加上太陽蛋、炒馬鈴薯片,還有一杯仍稍稍在冒著熱氣的牛奶。旁邊,擱了一張粉橘色的小字條。

 

— 我先出門了,今天還有雜誌的cover要拍!> <晚上應該可以早點回來,再給你做飯唷~ ^ ^早餐要趕快趁熱吃,不要辜負我的愛心了!            晴—

 

戴宇霆試驗性地用食指尖端觸了下吐司麵包的表面。嗯,還有一些溫度。想必陸詠晴那丫頭才剛出門不久。

 

看著字條,戴宇霆不由得笑出了聲。陸詠晴從以前就總喜歡在字條上加上一大堆的表情符號 — 本來戴宇霆總是嫌表情符號這種東西很多餘、很繁瑣,但是自從他驚覺那些符號讓他彷彿可以看見陸詠晴寫著字條時,臉上露出的種種神情後,似乎也不那麼討厭了。

 

不過陸詠晴那丫頭還真是大紅人呀......,才剛回國馬上就要趕著接新的工作啊。晚上還要來給他做飯嗎……看來又要賴在他家好一陣子了吧。

 

不管了 — 戴宇霆伸了個懶腰,跌坐回沙發上,端起了裝牛奶的白色陶瓷杯,啜飲一口。那熟悉的,屬於蜂蜜的香甜在他的舌上、在他的齒間翻騰著。她從來不曾忘了在為他泡的牛奶裡不多不少地加入半匙蜂蜜。

 

啊,真是美好的早晨呢。

 

戴宇霆決定聽話地先來好好享用他的早餐。

 

至於其他的事呀……,就都先等等吧。

 

*****

 

該來做些什麼好呢……。戴宇霆在盥洗完畢後有些無神地蜷在沙發上。他想起昨夜,不,該說今早,尚未完成的文稿 — 但他現在實在沒那個靈感,也沒那個心情回到書桌前繼續奮戰。

 

戴宇霆一向是個令編輯非常頭疼的作家:他大牌又自我,總是只依循自己的心志行事。他愛寫就寫,不愛寫就不寫 — 截稿日這種東西,對他而言,不過是為了讓行事曆不要顯得那麼空虛而存在著。對戴宇霆而言,截稿日那種東西根本毫無意義。靈感眷顧般地降臨了的時候,他甚至可以提前上兩三個禮拜交稿;無奈欠缺靈感時,他也總是不害臊地一拖再拖 — 直到編輯哭著來催稿,他才會慢條斯理地想辦法擠出一些文字湊數,好能夠順利交差了事。

 

戴宇霆寫作,是為了自己而寫。起初,他只是為了記錄下無法跟任何人訴說的心情。直到他開始上小學,開始寫讀書心得、開始寫週記、開始寫國文課的作文......,他對於文字超乎同齡孩子的駕馭能力開始受到老師的注意、肯定。升上了國中,他開始把作品投稿到報社:不論是新詩、散文,抑或是中短篇小說……,他的文字總能獲得青睞,順利登報。高一時,某出版社的總編輯相中了他,希望可以和他合作,出版長篇小說。他義不容辭的答應了邀約 — 到了高二那年,他十七歲,出版了屬於他的處女作 — 那本小說奇蹟似地穩坐在暢銷排行榜的冠軍寶座有將近八個月的時間。戴宇霆從此一炮而紅,開始他暢銷作家的生涯。

 

其實戴宇霆最喜歡寫的,是詩。因為詩總是以最精煉而美麗的字句,表達出最真摯可貴的感情。他總是覺得,詩就像雨中恣意叮鈴的樂曲。像蘸著月色信筆拈來的書信。像溫暖而穩定的,心臟躍動的聲音。

 

當然,他也非常喜歡寫小說。因為他喜歡故事 — 不管是聽故事,或者是說故事。他喜歡編造杜撰出的故事,但他更喜歡真實發生的故事 — 那樣的故事,會讓文字活過來,有血有肉。連故事中人物的淚水都會讓書面濡濕、笑聲都會讓書面亂顫。對他而言,一篇又一篇、一本又一本小說,就是現實世界的一小部分、一小部分的縮影。他寫小說,其實就是在寫他經歷過的人生、他閱覽過的世界。他寫小說,是為了讓讀者知道,他們並不寂寞。

 

曾經有不少讀者來信,感謝戴宇霆將他們從痛苦中拯救了出來。但是,戴宇霆寫作的初衷,只是為了拯救自己。

 

然而,雜誌上刊登的連載小說之於戴宇霆,不過是生活中某種類似調劑品的存在。他對文字異常講究,總要斟酌半天才肯下筆,而他認為那是有鑑於對藝術的尊重所必要的執著。他所出版成冊的作品,都是他又刪又改的心血結晶。但連載小說就不一樣了 — 雜誌上的連載小說是很商業性的存在。雜誌的總編曾經很坦白地跟戴宇霆說過,只要雜誌能夠賣錢,就可以不惜出賣作家的靈魂。戴宇霆不知道他為什麼通常都能夠很乾脆地欣然答應雜誌社的邀稿。可能是因為豐厚的稿費吧。應該要覺得自己很噁心很悲哀嗎?戴宇霆陰沉地想著。不能讓商業性搶過藝術性是戴宇霆一直以來的堅持。但是他同時誠實地坦承他是渴望物質享受的人。他無法忍受只是為了守護自己引以為傲的曲高和寡,而不惜餓死自己。這也許是為什麼他能夠成為暢銷小說家吧。很多很好的作家,因為作品太強調藝術價值,反而忽略了大眾娛樂的區塊,所以一直沒辦法提升知名度,作品市場也非常小眾。這是很殘酷的現實。也許真的要有捨才有得。而戴宇霆一直在試著做到最好的平衡。他,嘗試著在做最好的妥協。

 

他想起當年考大學作文的時候,他大膽地不顧國文老師三番兩次的殷殷勸告,寫了一篇抒情式的類小說散文,而不是依照八股的方式,把屈原、陶淵明、蘇東坡等等課本上的偉人們塞進起承轉合的穩當架構……將事先默背好的名言佳句安插在各個段落之中……再多來些譬喻和排比,最後下一個激勵人心、寓意深刻的結尾。一直以來,他總是厭惡著如此僵化的寫作方式;而因為唾棄,他選擇了不願妥協。當時,他已經是大名鼎鼎的少年小說家了 — 但很顯然,閱卷老師有眼不識泰山,給了他一個奇低的分數。拿到成績單時,戴宇霆得意地笑了:他總覺得他成功地達到了他蔑視大考作文的目的。不知道新聞媒體要是聽說了這件事,會如何大肆宣揚報導?

 

戴宇霆想都沒想到的是,當天中午還真的有四五個記者殺到學校來訪問他,手中都拿著列印下來的作文原稿和成績單,揚言戴宇霆寄了電子郵件給他們,說有內幕消息要爆料。雖然戴宇霆覺得莫名其妙,並且急忙澄清寄件人並非他本人,但記者們覺得就算不是他親自寄的郵件也無所謂,仍舊希望他能出面接受採訪 — 畢竟這可是極具話題性的大新聞。於是,戴宇霆只好向學校請了一下午的公假,勉為其難地接受採訪。然而他在攝影鏡頭前的首次露面卻顯得非常沉著冷靜,一派輕鬆地陳述了他挑戰大考的理由以及他看到成績時的第一感想。而當晚這則新聞就播出了。

 

本來未曾現身過的戴宇霆已經夠紅了 — 當他在電視鏡頭前露了面後,他的人氣瞬間飆升到了難以置信的地步,而他寫的書的銷售量更驚人地翻倍成長。憑藉著帥氣的外表,戴宇霆從「才子」一躍成為「王子」。財富、名聲、才華、外貌 — 多少人死命追求了一輩子還不一定能夠有幸得到的,他全都有了。大家愛他、羨慕他、崇拜他、敬畏他 — 他成了名副其實的文壇王子,高高在上地接受著眾人的景仰。

 

他卻始終覺得他的生命中少了什麼,非常重要的東西。他說不上來……。

 

其實也不是說不上來。他只是不願承認罷了。

 

很無聊呢,戴宇霆心裡想著,看了看手機上的通訊錄。嗯,初昇學長今天鐵定是有戲得拍的吧。不曉得能不能抽個空跟他見面,吃個飯聊個天。正當他準備按下撥號鍵,他的手機卻突然在手上猛地震動了起來,讓他著實嚇了一跳。大大顯示在螢幕上的來電人令他心情一沉。

 

可惡,竟然是她。只要是她打來……,準沒好事的。

 

但是戴宇霆沒有掛她電話的勇氣。有一次,他一連掛了她三通電話。然後下一秒,他家的電鈴就神經質地大響了起來。……,還是接吧。

 

「喂,」戴宇霆平靜地接起了電話,心中卻無法平靜下來。「找我有什麼事嗎,學姊?」

 

電話那頭,江綺丰跟其他女性相比略顯低沉卻意外地尖銳的嗓音冷冷地響起。「還有臉問我找你有什麼事?不是早就說了這個月的稿子今天下午兩點整截嗎?」她的語氣裡盡是不悅。「都這個時候了,連個初稿的影子都還沒有看到是怎麼一回事?」

 

啊……,該死!戴宇霆暗暗咒罵。他一直理所當然地以為還有一個禮拜的時間夠他從容自在地把這個月該刊出的分量好好寫完,沒想到竟然剩不到幾個小時就要交稿了?……,應該,還趕得出來吧?

 

「大作家,不講話是什麼意思?」江綺丰不耐地咂咂嘴。戴宇霆彷彿可以看得到她翻著白眼的表情。「不管,總之我兩點前要看到你的稿好端端地躺在我的傳真機上。有什麼問題的話,現在就給我提出來。否則你要是害我趕不上印刷廠的約,你就完蛋了。」

 

戴宇霆咬了咬牙。「……學姊,我寫到一個段落就卡住了,後面接不下去。」他有點心虛地說著。「前面寫好的部分,應該夠撐個三面左右吧……。」

 

「三面?虧你還好意思說得出口!」江綺丰會這樣破口大罵,戴宇霆也不怪她 — 畢竟約定的稿量是五面。「你應該要感謝上天我現在剛好在你家附近。你等等,我馬上來幫你看稿。」

 

啊啊?「不必麻煩了吧!我會想辦法按時趕出來給妳的。」

 

「我不收爛稿子的,戴宇霆。要知道,寫出來的作品爛,不是只有你一個人丟臉。身為你的編輯,我可是會跟著一起丟臉的。我絕對不會冒這種風險。到了你家大廳,我會叫警衛讓我上去。」

 

戴宇霆還想著該怎麼拒絕,江綺丰早已經很乾脆地把電話掛了。

 

戴宇霆對於江綺丰,始終說不清到底是畏懼,還是敬佩。自從初入中學以來,就一直無法釐清 — 還是國一新生的他,當時已然對自己的文筆非常自信。平輩之中,他認為根本沒有人能夠超越他 — 直到看到了江綺丰刊登在校刊上的中篇小說。看著那華美穠麗的詞藻,以及字裡行間流露出的深刻思考,戴宇霆完完全全地被震懾了。他從來不曾在同輩之中見過如此的文字 — 他所望塵莫及的文字。 打探之下才知道,原來她是陸詠晴和夏曉雪的直屬班學姐,是他們那所國中裡出了名的才女。

 

然而,江綺丰卻一直沒能當成作家。

 

她滿懷抱負地把稿子投給了多家出版社,而每一間出版社都給了她一模一樣的回覆:她的作品,有著奇高的藝術價值;但可惜的是,她的作品可能無法吸引市場。簡而言之,她的文字,叫好卻不叫座。

 

於是後來,她圓不了作家夢,卻成為了編輯 — 手下接的作家們,一個個都是王牌級的才子才女。戴宇霆不知道,江綺丰是不是過得很痛苦:她一直以來都在幫著別人實現她自己實現不了的夢想。她空有滿腹才華,卻沒有人能夠理解她、賞識她。她是千里馬 — 但是她始終尋不得屬於她的伯樂。

 

既然如此,不如身為駑馬,還比較不痛苦吧?

 

在戴宇霆回過神來之前,門鈴一連叮咚叮咚地響了四五聲。江綺丰一向缺乏耐性。她討厭等待,尤其是事後讓她覺得浪費時間的等待更是讓她火大。想到江綺丰現在想必難看的臉色,戴宇霆連忙上前應門。

 

「稿呢?稿在哪裡?」不等戴宇霆開口,江綺丰就自顧自地大步跨進屋裡,連高跟鞋也沒脫下。很髒的吶……,戴宇霆皺了皺眉,卻只敢在心裡咕噥著。他匆匆跑進房間,一把抓起桌上散亂的手稿。

 

江綺丰跟著他進到房內,不耐煩地伸手揮了揮,接過手稿後就逕自往客廳走去,順了順裙襬才在沙發上坐下。戴宇霆發現她很難得地戴著眼鏡。應該是為了看稿吧,否則江綺丰是很討厭戴眼鏡的。她嫌一般的眼鏡難看,卻又忍受不了隱形眼鏡擱在眼裡的感覺。平常,她寧可看不清楚,也不願將眼鏡好好戴上。她說,得了吧,又不是瞎了看不見,只要看得見大概就好了。戴宇霆覺得江綺丰每每讓他想到張愛玲,頂著個大近視眼卻死也不戴上眼鏡。說實話,某些方面江綺丰跟她還真是像極了。尤其是天才這個部分。

 

江綺丰看稿時總是很認真,但最厲害的是她看稿的速度之驚人,幾乎堪稱一目十行。不出一會兒,她便看完了全部的稿子,一邊翻著一邊問,「所以,你現在是卡在葉正凱跟楊紫芸告白的段落?」她推了推眼鏡,透過鏡片的眼神銳利不減,緊盯著戴宇霆不放。「如果我理解正確,接下來是準備寫告白的橋段吧?」

 

「嗯,」雖然已經習慣了,但戴宇霆還是不太喜歡每次小說的情節發展都被江綺丰摸得一清二楚的感覺。「但是不太明白該讓他用什麼樣的方法告白比較好……」

 

江綺丰憐憫地望著戴宇霆,挑了挑眉。「戴宇霆,你該不會沒有告白的經驗吧?」

 

聞言,戴宇霆不禁羞紅了耳根。確實,他並沒有實際的親身經驗。但他已經用他的筆,創作出不下百次的告白經驗。有什麼差別嗎?「這跟那個沒有關係吧?」

 

「是沒有關係。」江綺丰摘下了眼鏡,用衣角拭了下。「但看你那煩惱的神情……,活像個十二三歲的……小男孩。忍不住想逗你下。」她的嘴角勾起了一抹招牌的冷笑。「這種事情啊,自己有經驗會寫得比較好的喔?不然你筆下的人物永遠只能被箝制在別人創作的告白經驗裡,他們可是會很可憐的?」

 

戴宇霆覺得他連脖子都紅了起來。「學姐,不然妳就很有經驗?」

 

江綺丰的表情突然僵了幾秒,卻隨即恢復一如既往的冷靜。「戴宇霆,就算我有經驗,沒有經驗,也都跟你無關喔?我們現在在討論的是你的稿子呢,大作家。並不是我的。」她整了整稿子,拿出手提包裡事先準備好的牛皮紙袋,小心翼翼地放了進去。「這個月就先到這裡吧。」

 

「欸?可是……」

 

江綺丰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可是什麼?這樣不好嗎?」

 

「不……不是啦,只不過……,面數還不到啊……」

 

江綺丰站起身來。「大作家,寫不出稿的人意見還這麼多!面數不到?當然是想辦法找別的文章幫你頂那些空下來的頁面啊,不然怎麼辦?你有更好的解決方案?反正讀者最喜歡故事斷在這種折磨人的地方了,無所謂。」

 

「呃,謝……謝謝。」

 

「謝什麼謝,囉嗦。」她側過身來,伸出食指威脅性地向戴宇霆揮舞後,又回過身去。「下次是八月二十四號截啊。你最好給我寫出點像樣的東西。」

 

江綺丰背對著戴宇霆,舉起攤開的右手手掌帥氣地朝右晃了下,步出大門後急轉向電梯的方向。那是她一貫的道別方式:乾脆俐落,不回頭,也不出聲。

 

戴宇霆愣愣地望著前方,她瞬間消失的背影。

 

快十一點了呀。託江綺丰的福,到底還是悠閒的一天啊。

 

對了,那麼還是給初昇學長打通電話吧。反正賭賭他有沒有空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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