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桌前擺著的方形小鐘滴滴答答地響著,穩定的節奏在一片死寂中格外清晰。

 

指針準確地指向了三點零七分。

 

凌晨的夜色仍蒼茫,但已經不再是午夜時那極深的墨藍色,而是略略褪了色的灰藍,上頭還沾染著幾縷鐵灰色的鬈雲。戴宇霆半伏在房間靠窗的胡桃木桌前,左手拄著腮幫子,右手則握著慣用的0.38黑色中性筆,任筆尖一個勁兒地在微微泛黃的26孔活頁紙上快速飛舞,但並沒有發出筆與紙張摩擦時理應發出的唰唰聲。

 

六月將盡,還看不見七月的影子,暑氣卻已然逼人。窗戶的玻璃連同積了些許塵垢的紗窗半開著,使得夜風趁隙強勁地吹進房裡,吹亂了戴宇霆那頭漂亮的褐髮,讓額前刻意蓄長的瀏海遮了大半視線。風算得上涼爽,卻仍然敵不過迫近三十八度的高溫;汗水沿著他的鬢角涔涔滑落,滴得活頁紙濕答答的。

 

從十七樓的高度向窗外看出,台北市宛如一座巨型積木城,徹夜頑強地燈火通明,等待曙光再升。戴宇霆房裡的燈也不甘寂寞地亮著;燈光是戴宇霆一向偏好的橘黃色調:像初燃的燭火,也像即落的夕陽。那燈光照得戴宇霆全身彷彿籠上了一襲金色薄紗,而他的髮絲之間隱約地閃著微光,像是成串的摩斯密碼。

 

桌上的收音機嗡嗡低鳴著,根本就聽不清楚傳出的廣播音樂,遑論DJ時不時跳出的介紹或評論。戴宇霆並不介意;他只是習慣性地進了家門,就打開收音機:不是為了收聽廣播節目,而是因為他對於安靜有著莫名的恐懼。他無法忍受只聽得到自己的心跳聲、呼吸聲,而四周卻一片悄然 — 那讓他太過強烈地感受到自己的存在。而他無法忍受。

 

戴宇霆稍稍抬起那張讓人不住要多瞧上幾眼的臉龐,擱在桌上的緊實手臂挪動了下,汗水弄得大半張桌面濕漉漉的。藏不住的疲倦寫滿了全身,卻絲毫減損不了那無庸置疑的俊俏:他遺傳了母親中法混血的深邃五官以及淺褐色的頭髮;而那瘦削卻顯得精鍊而非乾癟的身形則是拜父親所賜的良好基因,在加上後天的勤加鍛鍊所就。

 

他手中的筆終於頓了下來。皺起英挺的鼻樑,戴宇霆眼神專注地盯著前方牆壁上的定點,雙唇繃緊地閉成僵硬的一字形。

 

正當他眉頭深鎖,煩惱著該如何讓筆下的男主角向女主角表白心意時,門鈴突然無預警的響了,鈴聲非常短促,而且不知怎的竟然短促得有些雀躍。戴宇霆著實嚇了一大跳,從椅子上猛地跳起。他匆忙地走出房間,穿越有些曲折的走廊,急急繞過了不少擺飾品,好不容易才跌跌撞撞地到了大門口。戴宇霆邊開著門鎖邊喃喃咒罵。

 

大半夜的,也不打通電話就擅自跑到人家家裡!不用想就知道一定是她。這個沒禮貌的死丫頭。

 

戴宇霆無奈地按下門把將門拉開,「陸詠晴,跟你說過多少遍了!要來至少要先通知我呀,不然……」

 

抱怨的話才說到一半,門口站著的長髮女生便撲向戴宇霆,給了他一個窒息的擁抱。女孩很高,少說有一七零;但戴宇霆仍硬生生高了她將近一顆頭。看著懷裡笑得燦爛的女孩,戴宇霆頓時覺得心情輕鬆了起來。他將手搭在女孩細得不像話的腰上,俯身吻了下女孩的頭頂:像從小就習慣的那樣,只是輕輕一啄。而那再熟悉不過的,特屬於她的,融合了蜂蜜、熱牛奶和陽光的體香,在他的鼻腔中飽和了起來。他貪婪地吸著那熟悉的氣味。

 

「霆,」陸詠晴抬起頭,笑吟吟地望著他。「我剛下飛機,第一個想到的就是你啊!所以我招了計程車就直接到你家了。」

 

她的笑容太耀眼,一如既往,讓他有些不敢正視。

 

戴宇霆鬆開了攬著她的手,退後了幾步,撇過頭去嘆了口氣。「妳這句話,初昇要是聽到了可不會開心的。」

 

「不會吧!昇他都那麼大一個人了,又不是小孩子。」陸詠晴把身上的薄外套脫了下來,走往客廳,順手地把外套就擱在沙發上。「哪會計較這種事啊?」她整個人像要仰泳似地向後倒下,平躺在米白色的皮製沙發上,一派自在地閉上眼睛。

 

戴宇霆將著陸詠晴腳邊的空位坐下。「初昇是我學長,他的個性我可清楚了。那傢伙嘴上雖然不說,但可不代表他不介意。」

 

陸詠晴把雙手枕在腦後,睜開了眼,露齒一笑。「他是我男友,我比你還了解他的個性。你就放心吧,霆。他不是會亂吃飛醋的人。」

 

才怪,戴宇霆在心裡默默地想著,我認識他可是比妳認識他還要久得多,死丫頭。況且,我好歹算是個男人。妳這女人又怎麼會懂!

 

算了,跟陸詠晴爭辯是絕對會輸的。她只要一笑,任誰都只得乖乖閉上嘴巴。啊,可能只要夏曉雪除外了吧……是說夏曉雪那女人的嘴根本是把子彈用不盡的槍,更可怕的是那槍還不長眼睛的 — 只要進入射程範圍,管你到底相干與否,一律殺無赦;被莫名亂槍打死了的話,就算你倒楣。那女人啊,夠嗆。完全不明白她跟陸詠晴是怎麼成為好姐妹的。

 

戴宇霆身子往後一靠,倒在沙發的抱枕上,決定轉換話題。「所以怎麼樣?去上海的走秀還好玩嗎?」

 

一聽到走秀,陸詠晴立刻翻起身來把身子坐直,雙手環抱著屈起的膝蓋。「你說呢?走了九年啊,我都膩了。」陸詠晴笑了笑,眼裡閃著狡黠的光芒。戴宇霆知道,就算過了十年、二十年,陸詠晴對於她工作的熱情依然不會消減。他從她十三歲開始看她走秀,看了少說百場;而每次,伸展台上的她幾乎都讓戴宇霆認不出是她 — 那份沉著冷靜,那份泰然自若,那不同於平常的神色:少了熟悉的燦笑,卻意外地從沒有表情可言的臉上散發出懾人的自信。還有,那對昂然傲視台下,炯炯有神的雙眼 — 根本和他自己寫作時的眼神一模一樣。嘴上說膩了,眼睛卻是騙不了人的。「倒是上海呀,真的是個很棒的城市呢。」

 

「嗯?怎麼說?」

 

「怎麼說啊……,這很難解釋耶。」陸詠晴搔了搔頭。「總之,上海美得不太真實。尤其是夜景。」她的雙眼澄澈得像一面鏡子,彷彿可以看到上海城就倒映在她的眸中。「但是我知道你一定也會喜歡那裡。」她若有所思地看著戴宇霆。「感覺是個充滿了故事的地方。」

 

「是嗎?去找找靈感跟素材也是不錯呢。」戴宇霆表面上熱情地回應,卻在心裡暗自竊笑。真是個笨丫頭,這個世界上,有哪個地方不是充滿了故事?

 

突然想起什麼似的,陸詠晴驚叫了一聲,「呀,我還去坐了黃浦江上的小渡輪。從船上看上海的夜景比從開罐器的頂樓看還要叫人驚艷。」

 

「咦?可是從開罐器的頂樓不是至高點嗎?View應該挺好的呀!」

 

陸詠晴歪著頭。「是不錯,但比起俯視整個城市,我更喜歡仰望那七彩炫目的天際線啊。」她冷不防地挪了挪身子,逕自靠向戴宇霆,貼了上去,在他耳邊有些沙啞地細語。「霆,好想和你一起搭遊船啊。」

 

戴宇霆不是個容易臉紅的人,但此刻他感覺到肩上負著的,陸詠晴的重量,他有些驚慌。他覺得他的雙頰滾燙,連耳根都著了火似的。

 

死丫頭,已經不是小孩子了啊!隨隨便便往人家身上靠,很困擾的!

 

「喂,我說,」戴宇霆試圖把陸詠晴推開,話語之間充滿了無奈。「妳別動不動倒我肩上啊!陸詠晴,妳怎麼老長不大呀?」

 

戴宇霆順利地推開她,她卻沒有回話,頭搖搖晃晃地歪向另一邊垂下。她的嘴微張,鼻息穩定地噴向散亂在臉上的髮絲,長長的睫毛垂蓋著眼簾,上頭還沾著沒卸乾淨的睫毛膏。

 

「吶,竟然睡著了啊?」戴宇霆看著陸詠晴天使般的睡顏,不住苦笑。「也該累了。」

 

戴宇霆熟練地一把抱起陸詠晴。從小就常常得照顧這個麻煩精,早已經習慣了她的重量。他走進房間,讓她躺平在他的床上,幫她拉上被子蓋好。戴宇霆平時睡的就是雙人床。陸詠晴旁邊的空間就算再躺一個人也相當足夠。戴宇霆想起他們小的時候,陸詠晴常常抱著枕頭就從隔壁跑來他家,喊著她怕一個人在房裡,央求要和他一起睡覺。兩個孩子擠在小小的床上,而陸詠晴總是在半夜不自覺地搶走他的被子。戴宇霆微微地笑了。

 

但他們早就已經不再是小孩子了。

 

嘛,還是去睡沙發吧。戴宇霆看了一眼擱在木桌上,尚未完成的手稿,打了一個深深的哈欠。算了,明天再寫也不遲,反正還有一個禮拜才是截稿日吧。

 

他關掉仍在嗡嗡響的收音機;陸詠晴在,就不需要它了。「吶,死丫頭,我也想跟妳一起去搭遊船呀。」喃喃自語著,他熄了房間的燈,在走出房間後輕輕地闔上房門,回到客廳,往沙發上躺下。

 

方才被陸詠晴靠著的肩頭上似乎還有她的餘溫。戴宇霆下意識地摸了摸臉頰,嘛,還在發燙啊?不,肯定是太熱了吧。真是該死的夏天。

 

莫名的煩躁襲捲著戴宇霆的全身。他用力閉緊雙眼,想要趕快逃進夢鄉。但他腦中一片混亂,揮之不去的煩躁感不斷膨脹,彷彿要在他體內爆炸開來。

 

 

大家都說戴宇霆冷酷,但他不是沒有感情的人;相反的,他只是接收到了太少太少的感情。所以,他從小就暗暗憧憬著世間的一切情 — 親情,友情……,當然,還有愛情。

 

他本以為他這輩子不可能擁有這些了,但是沒想到,陸詠晴卻都無悔地給了他。

 

親情。

 

她是他妹妹一般的存在。儘管戴宇霆出生在一個並不美滿的家庭,他仍然從她的身上覓得了屬於家人的溫暖。她給了他最真實的親情。

 

友情。

 

她是他一直以來的摯友。她懂他,非常懂他,甚至比他自己還要懂他。這個世界上再也找不到比她更懂他的人了。她給了他無上的友情。

 

愛情。

 

…… 他只知道,他,戴宇霆,不是陸詠晴的戀人。

 

 

所謂青梅竹馬,不過如此而已 —

 

她想講話時,和她天南地北地瞎聊。她想好好靜一靜時,和她一起保持沉默。她開心時,和她一起歡笑。她悲傷時,讓她能痛快地放聲大哭。

 

抱她。攬她的腰。牽她的手。吻她的頭頂。拍她的肩膀。

 

一起分享心事。一起守護秘密。永遠陪在她身旁。

 

愛她。

 

…… 如此而已。

 

但似乎已經足夠了。

 

 

 

 

 

畢竟,感情這種東西,不就只是在極度地自我滿足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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